月槐树纪事 第46节(第2 / 5页)
这边正在下雨,小的时候,你总闹着要跟我一块儿睡,在北京时,抱着你,我恍惚得厉害,是你吗?那么小的一个人,长成这样了,我想着应该怎么对你好,思绪很乱,觉得怎么对你,都不够好,你还肯叫我三哥,我真是当下去死也无遗憾可言。我真的以为,咱们成了一体,不能比那再亲密了,我感激得不晓得怎么才好,可还是落空,我想我早已习惯生活里的落空,但跟你这样,不晓得该怎么说。
我又何尝不叫人落空呢!我从没跟你提起过,我有个小妹妹,死在饥荒年月,她被我们抛在石头上时,还天真叫我抱,我连路都要走不动了,再没力气抱她,咫尺之遥,寸步难行。她也许叫狼叼了去,甚至更为凄惨,我从不敢细想。后来,二哥有一次伏案流泪,等他出去了,我过去看桌上摊开的书,才晓得那是袁枚的《祭妹文》,袁枚哀痛他的三妹四十岁便去世,我的小妹,连四岁都不曾活到。我叫小妹落了空,我想过,往后绝不轻易叫人再落空,可事与愿违,我叫你伤心。章家本来人丁兴旺,到我少年时,已凋零到独存我一人,没有你,我难能挨过那样的年月,你给我莫大慰藉,活下去的勇气,我却没能叫你称心如意,反倒痛苦不绝,时过境迁,你小时候那样信任我,现下隔阂却如此之深,是我一手造成,一想到这点,我心如刀割,你如今远走重洋,我不晓得还能不能再见你一面,你要是遇着不好的事,我又能为你做点什么?我没念过大学,更没出过国,不晓得美国风土人情,只盼你处事谨慎,万不可太过冒险,切记注意安全,万一有事记得去大使馆寻求帮助,不可叫自己受委屈,但也不要太过要强,千言万语,盼你千万珍重自己,你一个人,身在异国他乡,我此刻已经不晓得说什么好了,珍重再珍重。”
章望生把信写完,信纸洇湿好几处,等晾干了,夜早深重,他头脑昏沉地坐藤椅上阖上了眼。
第52章
这封信第二天就销毁了,章望生又跑了趟北京,拿着介绍信,通过学校打听到南北的家庭情况,他找到黎钧鸿夫妻,对方是很诧异的,但很热情地接待了他。
章望生神情忧郁,人在一个地方久了,习俗、语言、文化都变着,慢慢的,当真就忘记来时路了,一代人不愿遗忘,那二代、三代,最终都要忘记的。
章望海很高兴说:“马来有句谚语,叫大海何处不起浪,大地何处不遭雨,人这辈子就是这样的,总有风浪,起起伏伏,挺过来海阔天空,我还能见着你,还能在大陆做点事,真是上天眷顾我。”
章望生把小饭桌摆好,拿出点辣椒酱,拌青菜鸡蛋面吃,章望海又说,记得小时候腌萝卜好吃,放点辣子、芝麻油,真是人间美味。那些东西可是一点也不缺,谁晓得后来,能那样穷,闹那样的饥荒,又有那样多的斗争。章望生不太爱谈政治,说起过去十来年的事,他不像人家那样激动,只跟大哥说,形势不由人,大部分人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,年景好的时候,能当个好人,都要饿死人了,便也难做好人。
他问了些留学的事情,新加坡很现代,很吸引人,章望海以为他是想了解新加坡的事,又十分痛心望生没有念大学,整日还在跟农村打交道,一年下来,倒有一半的日子在乡下考察、调研。
他们又谈了许多改革的事情,雨不停,也没法出去散步,就在沙发上聊天,章望海困倦了,便先去睡觉。他腰不是太好,要睡硬板床,章望生特地给他打了个木床,刷上清漆,只铺层薄褥子。
章望生没说太多,也不要非得怎么样,只希望能从黎钧鸿夫妻这里得到一些她平安的消息就好。黎钧鸿夫妻自然答应,会给他打电话,章望生就留了个地址,还有个电话号码,他没怎么逗留,匆匆回来,跟人下乡考察月槐树的乡镇企业。
农民的一部分土地,转化为商业用地了,公社逐渐解体,国家政策鼓励农民去干点什么,干什么都成,干什么都好,土地在农民手里,爱干嘛干嘛。月槐树还叫月槐树,往东,往西,往南,往北,这方圆百里地上搞起了各种厂子,土地是不要钱的,一大家子,种地的种地,到厂子做工的做工,手头一下有钱了,高兴地不晓得怎么花才好。
这事弄得挺红火,乡下是不懂什么资本原始积累的,这就是,也不晓得办厂到城里买个机床就叫拉动内需,谁也不晓得这些词儿干嘛的,见着了钱,日子越过越有盼头,那就是好事。
马老六的闺女,到缝纫机厂上班了,发了工资,先到集市上给她哒哒割了好大一块猪肉。集市自七八年开始又重新开起来了,什么都许卖,你养个鸡养个鸭,爱卖多少卖多少,没人再割你资本主义尾巴。起先,人都还犹豫观望,偷摸试探,怕叫人又给拉场里批|斗去,后来晓得了,没这档事了,再也没了。马老六一见章望生,说话特别客气,他觉得章望生现在是城里人了,省城来的,不能再像往年那样坐田间地头,想说什么说什么。月槐树的人,乃至整个北中国的乡村里的人,对城里人有一种自然的敬畏,下乡插队十年,打破了他们的敬畏。现如今,这样的敬畏又起来了,章望生说:“六叔,你看我这一来,跟客似的,别这么着,显得咱爷俩生分。”
雨声打着窗子,章望生坐书桌旁看了会杜甫的诗集,好一会儿,还是把钢笔取过来,开始写信。
“南北:
听说你去了美国,三哥怕是再难能等到你的来信。
你这一走,并没有跟我说,其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,我晓得亏欠你太多,你一定是恨透了我,不能再原谅,才不辞而别。我到北京找你,打听至此,像是叫人猛得把皮肉扯了开来,再想到七五年的旧事,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,我是否真的在北京见过你,都也难能判断了。
我总想起你小时候的事情,想二哥跟嫂子在时,咱们一块儿吃荆芥捞面,你爱吃荆芥,不晓得美国那边能不能吃到。你去美国,本来轮不到我操心,可我一想到你独自一人,远涉他乡,就有无数担忧,怕你吃得不惯,住得不惯,和人交际时受到歧视,美国太过遥远,要是你有半分不好,你的爸爸妈妈又怎么才能立刻赶过去呢?我晓得你聪明,做任何事都游刃有余,当下环境也跟过去截然不同。你这一代留学生,不会像当年下南洋被迫离乡的华人那样受尽苦难,美国是世上最发达的国家,必然会给你最好的教育,你去开眼看世界,是对的,是年轻人都想要的,我为什么还这样忧心呢?明明晓得如此多余。